【无】

　
　
　　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加急电报送至肃县的时候，暂77师师长赵继云正在训斥手下——233团团长金如悔。

　　“你知不知道这批枪对我们师有多重要，唵？你怎么就这么糊涂！”赵师长声色俱厉，脑门上的青筋凸显。

　　“师长，我……派了一个班去……谁料想……”金如悔支吾着解释，他的眼光不敢正视赵继云，滑下去望着赵师长按在枪套上的右手。

　　要说赵师长会一怒拔枪当场枪毙属下，金团长是不信的，师长从来没有发火枪毙过部下，骂骂人、动手打几下那都是有的，背地里下面人都管师长叫“菩萨”。

　　就说上一次，231团抓回来一个逃兵，带枪逃跑理应枪毙，立马拉开架势把他拖到外面就要执行。赵师长赶去看看究竟，他就是好奇：一个连里的文书，还是个有知识的学生兵，当初哭着闹着要参军打鬼子，咋就当了逃兵了，还带着枪跑。

　　据在场的行刑队士兵后来私下里说：……哎呀，咱师长可真是菩萨心肠，上去问了几句就和那个娃儿聊上了，过不多会俩人都是泪流满面，……放了放了，师长说放，咱就得执行啊。那娃儿，也不知道说了些啥，把咱师长逗哭了……

　　要说这仅仅是个偶然，那么赵师长不许鞭打士兵的严令则是全师官兵人人皆知的一个规矩。战区司令部派来的一个营长曾试图质疑过这个规矩：……这样子，怎么带兵呢？赵继云只是淡淡地告诉他：我就是看不了这个，别啰嗦，带不了兵我就撤了你。

　　平日里师长总是和颜悦色的，有啥事情都和几个得力下属有商有量的，今天也难怪发这么大脾气，金团长暗忖，毕竟是五挺机枪一百多支步枪啊。

　　要说这事儿还真怪不得金团长，前一阵子战区司令部拨了一批枪械给暂77师，这当然是好事，金团长奉命派人去提取了枪械。谁料想，这批枪半道上被“肃县抗日自卫军”给截了去，押运士兵也被缴了械赶回来。

　　金如悔当时就炸了，搞到老子头上，马上调集部队就要打过去：这帮乌合之众无法无天，打着“抗日”“自卫”的大旗胡作非为了！

　　赵师长却拦住了他，把他臭骂一顿。自然，赵继云也是心疼那批枪械的，暂77师不是嫡系部队，装备情况很一般，补充一些捷克造和汉阳造还是很有诱惑力的。赵继云生气的是：你金如悔不是不知道部队的情况，咋就这么浑，就派一个班去押运，这也太大意了。

　　金团长的解释把对方扩大了若干倍：“……师长，一个连恐怕也不行……，他们足有千把号人，一下子冲出来，弟兄们措手不及就被缴械了……”

　　赵继云面色稍稍和缓了些：“他们有那么多人？这个自卫军我知道一些，净是些乌合之众的民间武装……”

　　金团长暗暗改口道：“他们的部队自然不会有那么多人，肯定是附近的老百姓也混迹其中，再说，咱们的弟兄们被缴械放回来，出于害怕，有些夸大也在情理中。”他巧妙地把情报是否属实的责任往下面一推。

　　赵师长却没在意金团长的这些小九九，点点头道：“嗯，不管他自卫军实力到底怎样，他们抢夺部队军用物资总是说不过去的，你看……。”

　　金如悔马上挺直了胸脯：“师座，您下命令好了，不是我吹牛，只要您一声令下，我马上率部队去，别说把那批枪夺回来，就连他们那个什么自卫军也一起消灭掉！”

　　赵继云皱着眉摇摇头：“老弟啊，你想得太简单了。你去打，我相信你可以打赢，可你担得了这个责任吗？这些自卫队啥的，很多都有共产党的背景，你一打，好嘛，他们马上鼓噪说你破坏那个什么……哦，统一阵线。那些人很会宣传的，一家伙告到上面，别说你，就是我恐怕也戴不下这个大帽子哟。”

　　金如悔也愣了，他没想到这一层，犹豫了一下，他试探道：“师长，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，这些枪可是咱们的。”

　　“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，这就是我为什么发脾气的原因，你懂了吧！”

　　金团长暗暗后悔，师长的脾气发得没错，他将功补过地提议：“要不，咱们请方参谋来一起商议商议看。”

　　话音未落，暂77师参谋长方静波走了进来，把手里的电报一扬：“师座，长官部急电。”

　　赵继云沉着地接过电报看了起来，随即捏着电文面对着窗外一言不发，他思忖着电报里的军情。

　　金如悔不方便上前拿电报自己看个究竟，用疑问的目光看看方参谋。方静波朝他靠了靠，低声道：“鬼子有行动，咱们这儿要打了。”

　　金团长还想问点什么，却见赵师长转过身，对方参谋长下令道：“通知营以上军官立即到师部开紧急会议。”

　　肃县不是个很大的县城，可也不算太小，暂77师师部就设在城中的一座二层小楼里，门前的玉带河把肃县城一分为二，分别从东西门穿墙而过，形成了肃县奇特的城门景色，城门边上就是一条竖直的河流，也不知道当年的老祖宗们是怎么选城址的。对暂77师的官兵来说，这条河流给他们的城池防御造成了不小的麻烦。

　　面对着在座的一班兄弟，暂77师师长赵继云亲自读了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加急电文，然后请大家发表意见。

　　全场沉默了，形势显然是极为严峻的，这一战对暂77师来说，是前所未有的考验。

　　231团团长刘永贤站起来：“长官部刚才的电报已经说得很清楚，日军的藤田旅团外加孙挺信的伪军，恐怕得有一万多人。咱们师无论从兵力还是火力上说，恐怕都不占什么优势，这一仗不好打啊。”

　　232团团长章积成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，缓缓道：“咱们师从淞沪、徐州下来，虽说没遭受太大的损失，可说实话，也没有真正和鬼子较量过。那些嫡系部队装备比咱们好，还不是一败涂地，咱们师的战斗力大家都知道，我个人看……，不太乐观。这一仗，是不是打要想清楚，如果要打，恐怕得仔细研究研究。”

　　金如悔看看会场的气氛，没吱声，他想看看师长的态度如何再作发言。

　　参谋长方静波看了看赵继云的脸色，站起来发言道：“大家说的当然很有道理，可长官司令部的命令很明确，我师必须要在肃县坚守五天，李长官的脾气大家是知道的，讨价还价恐怕……”

　　师长赵继云把台上的作战地图往自己身前拉了拉，先找到了自己部队的位置后一字一句表态了：“诸位，军人是要服从命令听指挥的，这一仗肯定要打。大家看，我们防守肃县，侧后东北方向就是汤恩伯的部队，如果肃县不保，敌军斜向攻击，汤军团恐怕会陷入重围。所以，我们一定要守住肃县，掩护汤恩伯军团甩开正面的敌人向西转进。”

　　刘永贤仔细查看着地图，片刻后，他犹犹豫豫地问道：“师座，你这么一说，我当然明白了我军的作战意图。可你看，阻挡藤田师团北上的并不止咱们肃县啊，咱们东面的麻城比咱们更靠近汤恩伯军团，地理上说，麻城的地势也更适合敌军重装备的推进，我不明白，鬼子为何非要从肃县进攻呢。”

　　方静波接过刘团长的话题解释道：“这个问题非常好，对于日军这种重装备旅团而言，从麻城打开一个缺口也未尝不可。可你注意看一下，假设藤田旅团占领麻城后直扑汤军团，固然会陷汤恩伯部队于重围，但有一个风险是，如果汤军团提前转进，藤田旅团就白忙了一场，他只能和正面攻击的日军主力师团从两方面用力把国军挤压走，而达不到他们聚歼汤恩伯军团主力的目的。”

　　章积成敬佩地点头：“我原本也和刘大哥有同样的疑问，方参谋这么一分析，就好像迷路的人一下子看清楚了，静波老弟不愧是陆大毕业生。”说罢，他又用力点了点头，表示自己确实看清楚了。

　　方参谋长受了鼓励，心里很高兴，继续介绍道：“……那么，如果日军从咱们肃县正面攻击前进，一旦攻占肃县，他们就更加灵活机动了，往东北方向可以配合日军主力会歼汤恩伯军团，往北直上，可以堵住汤军团的西撤道路。哪怕这些都落空，藤田旅团还可以往右旋转，一口吃掉麻城的57师。所以不管怎么说，攻占肃县对日军而言绝对是志在必得。”

　　说到这里，方静波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两口，看众人都在聚精会神聆听他的分析，他放下杯子，欲语还休地说：“当然，肃县道路崎岖，日军从这里走也有许多不利之处，但最关键的还有一点……”，他笑了一笑，看了一眼赵继云师长，不再作声。

　　金如悔着急地问道：“还有一点什么，参谋长你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吧。”

　　赵继云也正听得入神，见方参谋长闭口不语，只把探询的眼光向自己望来，心下有些疑惑，但又觉得不方便开口询问，便作出早就胸有成竹的神态对方静波亲切地说：“静波老弟，这里都是咱们自己兄弟，你但说无妨。”说罢，摆出早已明了一切的样子端起茶杯喝水。

　　方静波笑了笑，缓缓开口道：“日军藤田师团磨磨蹭蹭压向肃县，为什么呢？因为他知道咱们暂77师是杂牌部队，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，这就是故意留点时间给咱们……”

　　章积成抢过话大声问道：“我不信，鬼子会有这么好心……？”

　　刘永贤团长冷冷地道：“鬼子是留出时间让咱们师撤走，他认为咱们不是对手，不敢跟他们打么！”

　　章积成瞪大双眼愣了一下，他不相信地朝方参谋长看看，希望方参谋能用有力的证据反驳刘团长，方静波却紧闭了嘴不置一词，于是他又把求援的目光转向赵继云师长。

　　赵继云重重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顿，满面通红地说道：“鬼子想得倒美，我暂77师虽不是中央嫡系部队，可……可也是抗日劲旅嘛！想让我一枪不发让出肃县，做梦！”

　　金如悔团长找到了会议的风向，立刻站起来气愤地表态：“是啊，这也太小看咱们师了，好歹咱们也是参加过淞沪会战和徐州会战的，手下这一万多条枪也不是吃素的，难道鬼子都是铁打的，刀枪不入！”

　　章积成满意得到了师长和金团长的表态支持，他又转向刘永贤，用质疑的眼光看看他，似乎想让刘团长立即转变态度。

　　刘永贤却不为所动，他不去看章积成的眼光，他双手抱怀，慢条斯理地道：“不错，咱们师确实参加过淞沪和徐州会战，可那仗是怎么打的想必各位都很清楚，咱们师的损失有多少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耗损的，这，恐怕不必我说吧。”

　　他的话像一把刀子般刮过众人的心，几个人都羞愧地低下头没了言语。

　　淞沪会战，暂77师赶到战场已经是战役尾声，要命的是正赶上全军大溃退，暂77师还在往前赶，正遇上溃退下来的败兵，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，就在此时，三战区长官司令部令他们退守南京的电文也到了，全军后队改前队前队改后队，混乱不堪，一枪未放甚至连鬼子的面还没看见就损失了一千余名士兵。

　　赵继云把部队摆到南京后，还未来得及整顿，又被派遣到徐州附近划归五战区。这其中的缘故无非是唐生智根本看不上这支杂牌部队，放在南京只是添麻烦而已。到了五战区，李长官也是不冷不热，一直到台儿庄打完都没想到调用该部，甚至连徐州大撤退都忘了通知该师，要不是赵继云机灵，看形势不对赶紧后撤，恐怕现在早就没了这个暂77师。

　　这些令人难堪的往事在暂77师极少人提及，这确实是一支部队最令人羞愧的地方。

　　赵继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，片刻后他才慢慢开口：“各位弟兄，说实话，前几仗咱们确实没打好，不，应该说没捞上打嘛。我们师战斗力是弱了些，装备也差了些，可咱们总比韩复榘强吧，咱们没有阳奉阴违拒不执行上级命令，是他们不要咱们参加嘛，更重要的是，咱们毕竟没有当汉奸伪军嘛！”

　　师长的发言得到了众人的响应，章积成也羞愧地说道：“是啊，当时在上海，要是我的团注意集中一些，恐怕不会……”

　　刘永贤感觉自己前面的话有些揭了暂77师的伤疤，暗暗弥补道：“当然这些都是过往的事情了，我之所以旧事重提，就是提醒各位，这次在肃县，要是大家决定不打，那么就赶紧撤走；如果定下来打，就一定要打好，决不能像以前那样乱七八糟。打都打了么，就一定要打出成绩，洗刷过去的耻辱。否则就是白白损失，得不偿失！”

　　金团长和章团长立刻表示了赞同。

　　方静波参谋长赞赏刘团长的表态，他鼓励道：“不打胜仗就没有战功，而不打仗更没有战功！刘团长的分析很客观很冷静，咱们要是能好好打一仗，不仅能洗刷咱们师的耻辱，还能把暂77师这个暂字去掉，说不定师长还能升军长呢，在座的各位恐怕都能当上师长。”

　　章积成睁大了眼，不相信地问道：“升师长也有我的份儿？”

　　赵继云师长严肃地指出：“我要是升了军长，部队一扩编，你们几个当然就是师长。”

　　会场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，大家喜笑颜开，纷纷低声讨论起来。